一个世纪(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,如今忙着在村里种菜)

一个世纪(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,如今忙着在村里种菜)

菜籽沟的日出(木贞摄)


当我们每天疲于抢菜、囤货,

注意力被各种信息牵制,

陷入焦躁不安时,

我们连线了远在菜籽沟的刘亮程。


8年前,他把家从城市搬回了乡村,

重新过起了农耕生活,

忙于种菜、耕地、做木工。


一个世纪(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,如今忙着在村里种菜)

刘亮程在乡村拍下的四季景色


刘亮程今年60岁,

上个世纪末,因散文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

一举成名,

这本书畅销了24年,感动8000万人,

其中5篇被选入中学、大学的语文课本,

林贤治赞美他是

“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”。


作为经历过逃荒、丧父、各种动荡的作家,

他笔下,几乎没有对苦难的描写。

他把苦难、战争、疫情
视为“非常态”,终有一日会平息,

他更乐于写乡村的平凡日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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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麦地


太阳的起落,一场又一场的风,

就连一朵云,一棵草,一只蚂蚁,

都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。

这些曾被都市人遗忘的事物,
他都毫无保留地赞颂,
而这些,在疫情时期,显得尤为珍贵。


我们想知道,
他如何通过土地,收获抵抗“非常态”的力量。


自述 刘亮程

编辑 余璇 责编 倪楚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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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菜籽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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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垒书院一隅


一个世纪(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,如今忙着在村里种菜)

今年一开春,刘亮程就坐不住了,他开始在院子里种菜。

菜苗是冬天就育好的,先把菜种子一颗一颗丢进木盆,每天洒水,等它们长出来,再一颗颗地移开。茄子、辣子、西红柿、芹菜、洋葱、卷心菜……几乎所有的菜他都种。

刘亮程的菜地有3亩大,就在他的木垒书院里。2014年,他从乌鲁木齐搬到了天山北坡的菜籽沟村,买下当地一家废弃的学校改造成书院,又邀请了30多位艺术家来此居住,开始了边种地边写作的耕读生活。

去年7月疫情,刘亮程正好被封在了书院里,一个月没出门。他带着三个志愿者,天天在地里干活。

再前一年,他春节探亲,也因为疫情被封在了沙湾县的一所单元楼里。因为无事可做,竟把小说《本巴》的主体基本写完,原本半年的计划最后仅花了40多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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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院子里种的南瓜


在刘亮程的眼中,疫情也好,封闭也罢,都是一个相对短暂的事情,迟早都会过去。

“最终人们还是会回到大地上,关注一年四季,关注春耕秋收,然后生儿育女,一年又一年,这才是人的常态。”

现在他的菜苗才长了一茬高,得再过一个月,才好栽到地里去。等到那时候,就可以看到哪颗菜长出了花骨朵,第二天开了花,有蜜蜂、蝴蝶在花朵上飞来飞去。然后,茄子、辣子纷纷长出来,再过一段时间,就能吃到这些菜了,那是一种充满了希望的生活。

因此,每天吃过早饭,他就想着把铁锹抓起来,到地里去。“一旦开始劳动,你头脑中的重就被解放了。我真正要是干起活来,我都不想写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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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养的狗他说:在村里,我们把宠物养成了动物


刘亮程被大家熟知,是因为1998年出版的《一个人的村庄》。

这是一本和大部分乡村文学截然不同的书。“几乎一个世纪的乡土文学,都在写乡土大地上人们的苦难,一场一场的战争、运动在碾压人性。”

刘亮程经历过父亲被迫害,也经历过“三反五反”,“但当我理解了生活终归是要走向正常,我就选择了生活中那些相对永恒的事物,不会过时的事物。”

在他的书里,院子里拉磨的驴,灶旁搬麸皮的蚂蚁,还有村子里家家户户养的狗……每一个寻常的生命,都得到了细致的描绘,被赋予神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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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籽沟的冬天


他这样写虫子的生命:

“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。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,我看到因死了一只小虫儿从此寂寞的土地。别的虫子在叫。别的鸟在飞。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,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,大地暗淡下来。”

当乡村下起雪,他这样感慨:

“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孤独地过冬。”

饥荒、动乱、战争、疫情,很少能长久占据他的心,因为:

人们时常埋怨生活,埋怨社会,甚至时代。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。其实,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。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,造就或毁掉了你,而你却从不知道。

在豆瓣上,《一个人的村庄》评分高达8.9,其中点赞最高的一条评论说:“如果有哪本散文,从我少年时代一直到成年甚至会到更年长的时候,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,那一定是这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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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考察木垒县老羊头泉子村


刘亮程一辈子都在写乡村。从离开乡村,再到回到乡村,他花了20年。

在刘亮程出生前一年,因为逃荒,全家人从甘肃酒泉迁到了沙湾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庄,再过去就是沙漠。

小学断断续续地念完,他终于考上了中专。那时候是80年代,他的工作是在沙湾县城郊一个农机站岗当管理员,一年做两次报表,其余的时间就是骑着车在田间地头转悠,工作很悠闲。

他就在那时候开始写诗歌,写了十年,也在《星星》诗刊、《诗歌报》上发表。

后来个体户兴起,利用业余时间,他又开了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,不到一年,挣了1万块钱,“跟万元户似的,那时候觉得挣钱这么容易,就把配件门市部卖掉了,辞去工作,进到乌鲁木齐打工去了,那时候管这叫下海。”

在乌鲁木齐一家报社当了编辑,每个月拿四百五十块钱的工资,刘亮程开始了城市的生活。

因为忙于生存,诗歌再也写不出来,就开始写散文,花了10年,写出《一个人的村庄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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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院子里摘老苹果树上的果子


40岁的时候,靠着这本书的首版版税,刘亮程开了一个酒吧,装修花了一年,又开了不到一年,就倒闭了。朋友对他说:“你叫‘一个人的酒吧’,能不倒闭么?”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去写作,《虚土》《凿空》两部小说就是那之后写出来的。

到了50岁,人生过半,眼看老去,刘亮程想,得给自己老年找一个营生干了。

他看上了一个道观,想当一个道长,带上一帮弟子,在那儿晨钟暮鼓地过老年日子。“但它是文物,买不了,也租不了。”

道长没做成,就到了木垒县菜籽沟。他的后半生,再次在乡村展开。

“年轻的时候,大家都向往远处的城市,但是等你活到你父亲母亲年龄的时候,你会发现你又回去了,回到你出发的地方。

乡村曾经是一个最诗意的居住地。它既可以安顿你的身体,让你在大地上劳动、有所收获,也可以安顿你的死亡、你的灵魂,这种美好已变成一个文化基因铸就在我们心中。”

以下是他的自述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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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过天晴的菜籽沟



七八年前,当我来到菜籽沟,我觉得这里和我出生的村庄太像了。

那些人家的房屋,沿着小溪和山边,三三两两地排列着,从哪个角度看,都是一幅山水国画。

许多村民已经迁走,400多个农家院落里,只剩下了100多户人。剩下的空房子,也可能很快变成一堆木头,我心疼得不行,决定把家搬到这里来。我招来了30多个艺术家,一起申购了几十户农宅,一块儿在这生活。

他们以画家居多,还有作家、设计师、摄影家,等等,多半都是到了我这个年龄,退休了,来这儿收拾一个破院子,花很多精力很多钱,在这地方建一个自己的家,种种菜搞搞创作。


一个世纪(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,如今忙着在村里种菜)

刘亮程在村里“走亲访友”


我在这里看上一所老学校,里面都是参天古树,有40亩地。买下来的时候,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里,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羊粪。我们把羊粪一锹锹地清理出来,找到了教室的地,找到了讲台,还找到了那一代学生留下的铁皮铅笔盒。

我把这个学校做成了国学书院,叫木垒书院,给自己封了个“院长”,这算是给自己后半生找了一个营生。从那时候到现在,又忙忙碌碌折腾了将近10年。

不过书院只花钱不赚钱,我还养了几个人,帮我管理院子。偶尔有些培训班,可能有点小收益,这点收益可能还不够发厨师的工资。

但是我不着急,着什么急。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一直畅销,每年都有数万本的销售。而且我不断地有新书出版,靠版税还可以养活书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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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志愿者一起扎的一段篱笆


我每年都会招3到5个志愿者过来跟我们一块生活、耕读。我会安排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活跟他们一块干,比如扎一段菜地的篱笆墙,或者修一段路,或者是用手工做一件东西。因为我木匠活很在行,就带着他们去干。

志愿者多半是大学生,还有研究生之类的。因为他们在学校已经读了太多的书,他们最需要的是动手去做事情。动起手来,他们就忘记去学习了,这是最好的状态,在动手中学习。

我记得三年前来了一个博士生,一个学戏剧的,正在写一个剧本,写不下去,到这来耕读。

正好是春天,我买了一些树苗,他帮我栽树。他从来都没挖过坑,栽树首先要用铁锹挖一个小坑,然后把树栽进去。当挖完几个坑,把树苗栽进去以后,他觉得非常有收获,自己终于学会挖坑了。我想以后在他的剧本中,他也会学会挖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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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籽沟的冬季雪景 等雪消地开,草就开始长出来


我的文章收入中学课本之后,我也经常在微博上看到一些学生的留言。

尤其《寒风吹彻》那篇文章,有女生留言说,她在课堂上读着,她会忍不住流泪,哭出声来。

我想对被感动的孩子来说,他们已经读懂了。但是那些孩子紧接着留言说,一旦让他们开始做关于这篇文章的问答题的时候,就痛苦无比。

我们现在的语文教育,在当数学来教。语文应该是让孩子形成他自己无拘无束的、宽阔的情感,和无数的想象力的。

现在把它收紧到一个窄窄的道里面,那叫“系縻”,就是把牲口拴住的意思。这样怎么可能培养出一个作家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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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在戈壁


我读书那会儿,小学上到一年级,父亲被迫害,不在了。二年级没上完,村子里面学校就停了,隔壁村的学校又太远,我就在家闲待着。直到十几岁时候,我才又重新去上学。

那时候,我喜欢看辽阔的戈壁滩,能看见地平线,还有头顶如穹庐般的天空,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少有绿色,裸露的荒漠带给人一种荒凉。我一遍又一遍地,怎么也看不烦。

父亲去世后,我又有了一个后父,他是一个说书人。

一到晚上,好多村民就聚集到我们家。那时候房子也很小,大人就坐在炕上,小孩就蹲在地下,或者坐在小板凳上,听我父亲在那讲《三国》《杨家将》《薛仁贵征西》。一段一段,他讲一遍我就能记住,还可以讲给别的小孩听。

尽管那时候没有读到很多书,但我的后父让我很早就听到了一些书里的故事,也学会了讲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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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亮程和外孙女知知


我觉得教育最重要的,就是还给孩子一个童年。

我们家小外孙女,你几乎不用管,把她放在地上,坐到一大堆玩具中间,她就把所有的玩具都编成故事,这颗心灵中装了好多灵性的东西,她会知道自己干啥的。

有人问我,我写了那么多虫子、狗,在里面能发现美,是不是我特别敏感,异于常人?

其实并不是,没有孩子小时候不会对着一只虫,一朵花发呆。

大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但他肯定看到了远比大人看到的更丰富的东西,而这就是童年。只是很多人长大后,都把它给忘记了。

等我回过头去写自己的童年的时候,我才发现许许多多以后我再也看不到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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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籽沟收割完的麦地


现在年轻人都很焦虑,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获得什么,可能他们挣钱的欲望比我们那时候更强烈,生活的压力也更大。

但是我觉得,物质可以改变表面的自己,却不能改变内心的自己。一个人最终的财富是他的内心。

内心世界是一个建筑,父母很早就给了我们一个内心,儿女唯一可以改变的就是不断地学习,不断地修养,不断地去知道这个世界更为丰富的内容,从文学、哲学、各个艺术门类来获得自己的心灵滋养,完成一个更高贵的内心世界。

有一颗能够自我安顿的心灵,你的愉快和不愉快都能自己把握。即使遇到大的挫折,这颗能够自我把握的心灵可以让你安静下来,让你重新再出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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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书院里的小猫咪


面对命运的波澜,我觉得普通人要有一个普通的关注点。

近日俄乌战争的报道我也看,包括网络上的一些热点我都会看,但是我从来不过度关注。

当然那些大事总得有人去关心,但如果为了关心那些事,丧失了对身边大事的关心,你就是一个虚妄的人,一个躲清闲的人。

去年我加入了野骆驼保护协会。4月或5月,我会抽时间去看看野骆驼。的野骆驼已经濒临灭绝,我想去录制一些视频,呼吁大家去关注这样一个东西。

如果能够帮助野骆驼做点事,让这个种群从濒危到能够活下来,我觉得真是一件大事情。

因为我觉得身边发生的好多事很大。我们院子丢了一只猫,村里面前两天有一个老人住院了,这些事不大吗?在你的生活中,在你的身边,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非常大的事情,只是你视而不见,你把它当成小事了。

文中图片由刘亮程先生提供
特此致谢